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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當一個人變得喜歡回憶過去的時候,他開始變老了。

我問自己:是變老了嗎?也許,不是吧。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回憶過去,只是每每提筆,往事總會更多地勾起傾訴的慾望,原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總會帶給我一些感動,一些稚拙嘲笑成熟的感傷。回憶當然是有因由的,或許,提筆就是個因由吧,不需要其他更多的理由。

懷舊,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譬如,在這個瑟瑟的冬日的某一天走過街角那棵碩大的梧桐樹,那在風中旋落的枯葉,總讓我想起它夏日里繁茂如華蓋的威儀,還有秋日正午溫暖的陽光下,它腳下那一地金黃到華麗的落葉。

譬如,一個人走在寥落冷清的街道上,一直地走著,由夕陽西下直到暮靄四起,直到空中那半月兒由潔白變成金黃,星星不畏嚴寒地一顆顆前來報到,會想到那個辮子細細黃黃的小小女孩兒……

那個女孩兒站在秋日收割過的田野上,身後金黃的落日把前方的山岡和村莊照得霞光萬道。背對落日的她,面容隱藏在光影裡,看陌生的人從面前並不寬暢的鄉間土路上風塵赴赴地走過,總會莫名地遐想遠方。

遠方有什麼呢,她知道往北很遠的地方有一條公路,公路鋪著沙子,下雨的時候會有清淺的小水窪,不會有泥濘,公路兩旁種著高高的鑽天楊。她知道過了公路再往北走田地似乎漸趨荒涼了,極目,是那條長長的東西走向的山脈,那山脈似乎名曰伏牛山。她知道那山脈的主峰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三賢山兒。至於這名字的來歷,自然是不知道的。夏日大旱,父老鄉親會成群結隊地去那裡祈雨,那時,她會和留守的人們一同呆在被烈日烤得無精打采的老槐樹下關注著那山的變化,期待著山兒戴帽兒——鄉親們總是很富於想像力的,她初始很疑惑,明明就是雲霧繚繞,為什麼叫戴帽兒呢?不過她知道山兒戴帽兒是值得慶賀的事情:農人的經驗,那樣就預示著祈雨成功,不久就會天降喜雨了。

她知道往南很遠的地方還有一座很獨特的山。常常,晴空裡總會有滾雷一般沉悶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奶奶告訴她,那是有人在南山採石。

採石做什麼呢?

做門礅。

門礅,就是支撐門檻儿兩端的兩塊四四方方的青石。彼時,小小的門礅在小小的她的眼中,大約和大戶朱門外那兩蹲威武的石獅子有著同樣的份量。因為,隱約知道,門檻儿其實也是蠻有講究的一件物甚,有門必得有門檻儿,而且,門檻儿似乎比門更重要(不是嗎?我們現在仍然會說:某個部門、某個肩周炎行業門檻儿比較高,門檻儿的地位,可見一斑)。

南山和北山,都好遠。南山和北山,都是神秘的地方。

後來長大了一些,她上學了,讀書了。她從書上去尋找遠方,那讓人嚮往的地方。於是,她至今都還記得一些故事的名字,比如《公路從我家門前過》,《黃河在這裡拐了一道彎兒》。讀了書,多了羨慕,也多了失望:公路終究沒有從自家門前過,也不知道黃河在何方。那種失落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不管今天她走過多少條公路,甚至她二十年來一直就生活在黃河的臂彎裡,那書中的暗瘡記憶,仍是她不變的嚮往。

嚮往遠方,或許,是心中寂寥吧。

她讀書,各種到手的書。寂寥的時候,她會想想那另一粒芝麻,——如書中所說,你是一粒芝麻,你要相信,一定會有另一粒和你一樣的芝麻,同你一樣孤寂地躺在風風雨雨的大地上,期待有朝一日能和你不期而遇。

她其實很模糊,她不明確那粒芝麻是代表友情還是愛情,但毫無疑問,那一粒傳說中不知名的芝麻,曾經,就是她心靈的慰藉。

小村四鄰的村莊,全是王姓的本家。同齡的孩子,有同一輩分的,也有按輩分叫姑姑叔叔、甚至爺爺的。儘管如此,村風仍然是淳樸到愚昧,異性的同齡人之間仍然會羞於做一處玩耍。所以,偶爾接觸較多的,就有了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味道。

往事歷歷,如遙遠的天際那微弱的星光,和歲月一樣,永恆。

而那個女孩兒,她似乎有著一種天生的能力,即便在只有星光的夜晚,她也能聞到同類的味道,她相信,她的那些芝麻,也一樣。或者,用我們今天用濫了的一個詞語說,叫做知己。

其實,回憶的時候才發覺,關於一個人的記憶,不過一個場景,一句話,而已。是那麼的微不足道,甚至,很無聊,卻和那目光中的善意與欣賞,一同構成一種叫做回憶的東西。

那個圓圓臉的姑姑說:他們說,唱歌兒除了吐字清晰,還要有感情的,我怕考不上了。彼時,她們排著隊,背著一個灌滿了水的小瓶子,在烈日下唱著《我是公社小社員》去為生產隊拾麥子。那女孩兒心中很感激她和自己這樣一個沒見過任何世面的人談這麼“高雅”的話題,她覺得姑姑的笑好美好晴朗,甚至對姑姑那因被批鬥而精神失常了的父親也有了某種程度的親近了。姑姑,後來去哪裡了做什麼了呢,真的,很想念。

那個有著黑黑的短髮和黑黑的眼睛的小公主一樣的同學,後來聽說過的很不幸福,知情人以旁觀者清的不可置疑的語氣說:她是奉子成婚的,她嫁的老公人品很差的,可是她就是執迷不悟。她聽罷心中悵然若失,可是在她心裡她卻一如繼往地美好。她不能忘記小公主同學用發自肺腹的欣賞語氣說:你的手指好修長,是適合彈鋼琴的。

那個送書給她的叔叔,會在鬧哄哄的夜裡,和她湊在一起看手掌覆蓋著手電筒的樣子,她把手放在亮著的手電筒上,驚嘆那溫潤又耀眼的瑪瑙一般的艷紅。她知道,他如今在家鄉城市的一家醫院裡做著一名醫生,她很高興,她覺得這個職業真的和他有著直覺上的某種契合。

還有,那個年年三好學生、小大人樣兒的、為人平和而謙遜的高年級的小叔叔,那個一直用很欣賞的目光關注著她的小叔叔,那個上夜自習途中為她驅趕黑狗的小叔叔,她知道他去了一個著名的煤城,如今,可好?

故鄉,遠了。其實,故鄉一直在那裡,是她離故鄉越來越遠了。故鄉的山水,故鄉的人,關於故鄉的回憶,如同播放中的電影畫面,一幕幕退去。然後,從頭再來。

有時候,她更願意把故鄉想像成那個遙遠的星空,星空的永恆,讓她覺得心安;那些微弱的星光,讓她覺得溫暖。

藉著星光的溫柔,自己一個人走。

記憶中的田野,一望無際,夕陽漸殘,秋天的田野瀰漫著淡淡的草香。那小女孩兒的面容如同陰在時光的陰影裡,我看到我走過去,慢慢地環住了她瘦削的雙肩,她的辮子,又細又黃。

我知道,我擁抱住的,是自己的過去,那柔弱卻也溫暖的過去。

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慢慢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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